【宏诞】自少绸缪

cp:元宏×冯诞

挺多人友情出场

原计划的新年贺文被我鸽到了现在(……)

们宏诞自少绸缪时期的故事,背景是太和四年至五年的跨年

祝姐妹们妇女节快乐(ʃƪ ˘ ³˘)啾❣。・゚♡


  

  【一】

 

  平城有下不完的雪。

  生活于皇魏京师的人,早已习惯每年的雪比冬天更早到来,残秋尚未了却时,老天便会不由分说将白云揉得稀碎,化作茫茫飞雪,无穷无尽洒落人间,酿成一场又一场汹涌的大雪漫灌,总要把城里城外目之所及,结结实实地“淹”上好几回才罢休。

  这一年天气更是诡异,刚步入九月,京师便妖风大作,不多时就积了三尺深的厚雪,直接将岁历上的秋从这一年无情抹去,因为人畜未及防备,一时冻毙不少,使往年熟悉的雪景添上了诸多残酷的郁色。

  等到四个月过去,又迎来了旧岁入新年的时节,城中百姓陆续忙碌起来,烟火气息稍微驱散了累积数月的寒意,大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与车马不在少数,其中不乏皇亲国戚与朝廷要员,暂且忙完公事,得获朝廷休期,各自回家中过年。

  来往人群中的张海偏生时运不济,在此刻倒了大霉。

  他一介小吏,本无特别之处,今日照常为府上主君执辔,同样不是什么难事。只是驱车途中,忽见前方有老者不慎摔倒,于是急忙拽紧缰绳停下,老牛猛然受力牵引,加之雪冻路滑,来不及马上依势而停,于是偏离了原来的方向,街上车马往来不绝,等到完全止步之时,已经冲撞了对面队伍。

  好巧不巧,冲撞的还是济阴王。

  济阴王拓跋郁,恭宗景穆皇帝之孙,其人少有勇力,九岁便袭王爵,而今未及弱冠,已受授使持节、征北都大将,数月前奉命出征北讨蠕蠕,颇立下战功,正是衣锦还京春风得意的时候。因其天潢贵胄的出身,又有几分真本领,性格也称得上蛮横跋扈,一言以蔽之,是个非常不好惹的。

  张海的主君是位中书侍郎,在听到对面身份之后,身子抖得比张海还要厉害,他的官职在朝中不大不小,无论如何没有与宗室藩王争道的胆量,谁能想到平白无故走在街上,都能迎面撞上一尊大佛,当真流年不利,匆匆忙忙从车上滚下来请罪。

  坐在车内的拓跋郁,听完中书侍郎战战兢兢的解释与赔礼,不置可否,将他撂在一旁自顾自淋雪。所带亲随站在车外听罢主人吩咐,转身扬起手中鞭子,就往跪在雪地的张海身上抽去。

  疾猛的长鞭掠过呼啸的寒风,瞬间在张海脸上劈开一道狰狞的血痕。接下来是第二道、第三道……一鞭又一鞭,像无休无止的雪花一般落下,等到拓跋郁什么时候气消了,鞭罚就什么时候停止。

  过路的百姓纷纷停下脚步,围观这场骇人的私刑,彼此之间交头接耳,皆作窃窃私语,即便心有不忍,也不敢高声明言。

  雪越下越大,吞没人间无数山河,也准备好将摇摇欲坠的张海淹没。

  “殿下,昌黎王世子想与您一叙。”

  ——就在张海即将支撑不住的时候,耳畔突然传来这样一声禀报,与此同时,他身上的鞭子也停了下来。

  “让他过来。”拓跋郁在车内道。

  未过多久,便有一个模糊的人影裹着白裘披风,拨风涉雪而来。

  那人经过张海身前时,张海失去重心向前倒去,那人急忙把他扶住。张海这才得以重新抬起头,看清楚他的模样——

  约摸十三四岁的年纪,一眼便知是养尊处优的贵人,模样是与周围皑皑白雪形成对比的光艳之色,偏偏双眼又如一泓清泉,化开了五官的浓酽,使人想到春水桃花,清澈明净,未染尘嚣。

  少年见他伤得严重,便让跟随的侍从帮忙扶住。自己走到拓跋郁车外,将所带礼物交予旁侍者,向车内之人恭敬行了一礼,清音朗朗自报家门。

  拓跋郁不紧不慢地打个呵欠,悠悠打开车门,先是微微一愣,随即轻蔑一笑,居高临下睨着来人,开口:

  “世子有何事?”

  “我在宫中,时常听陛下与太后提起济阴王,少年英姿,威震北狄,心中倾慕已久,不想今日有幸得遇,特来一见,论辈分,还当唤殿下一声表兄。”

  少年笑脸盈盈,明眸如星,使他的话听起来颇具信服力。拓跋郁之父与少年之母皆为景穆帝子女,论资排辈,二人的确是表兄弟。

  良言一句三冬暖,何况是这样一阵戴高帽的顺耳暖风,拓跋郁被吹得有几分醺醺然,念及昌黎王冯熙是太皇太后亲兄长,如今乃声势正盛的当朝显贵,与其结交自然于己有利,顺势便认了这门亲戚,态度和善不少,还要邀请少年登车叙旧。

  少年闻言眼中一亮,继而面露难色,遗憾道:

  “可惜家中阿父久候,不敢多耽误,回去自当向阿父言明,改日亲自登门,拜会表兄。”

  人美嘴甜,不卑不亢,传闻中主上与太后皆对这位昌黎王世子青眼有加,他似乎知晓了原由。

  心情好转之下,想起自己已经在此处耽搁了不少时间,于是摆摆手,让施刑的亲随收回鞭子,算是大发慈悲不计较了,与少年约定下次再会,就此别过。

  望着拓跋郁的牛车远去,已经站成雪桩子的中书侍郎脚底一软,瘫坐在地,心有余悸。

  少年转身见张海满身触目惊心的鞭痕,蜷缩着身体在雪中止不住颤抖,逢此一遭,命虽然险险保住了,官职却不知是否还保得住,大过年的,也是倒霉。叹一口气,解下自己的白裘披风为他披上,柔声道:

  “年后若有难处,带这件披风到昌黎王府,报我名字便可。”少年顿了顿,补充,“我姓冯,单名诞。”

 

  【二】

 

  牛车的门突然推开,冯修被刹那间涌进来的刺骨寒风冷得一哆嗦,同时见冯诞跟只猫似的三步两脚钻了进来,左右拍拍身上的雪,一边往他怀里的手炉蹭,一边呲牙呵气:

  “冻死我了。”

  冯修瞅瞅冯诞发白的脸色,看出确实冻得不轻,也就姑且容忍了他蹭热度的行为,忍不住翻个白眼道:

  “好管闲事。”

  他们兄弟二人,今日同样归家过年,路上见众人围观,好奇打听了一番来龙去脉,冯修觉得这种事情没必要管,赶快回家要紧,冯诞却觉得可怜,无法坐视不理,非要下去打抱不平,害他跟着在车里多浪费了这些时候。

  冯诞摇摇头:“沙门常言:作百佛寺,不如活一人。我今日平白得了百座佛寺,比阿父造的那些省时省力多了,怎么算是闲事。”

  总是有些莫名其妙乱七八糟的说辞,冯修都听腻了。

  忽地心思一动,冯修鬼使神差道:“他是济阴王,你是昌黎王世子,倘若姑母也给你封个王,你们便平起平坐,哪用伏低奉承,搞不懂姑母在想什么,冯夙不过庶生子,年纪又小,竟能在你之前封王,好没道理,你难道真的甘心?”

  车厢内温暖不少,冯诞感觉冻得僵硬的四肢逐渐恢复知觉,全身舒畅了许多,假装没听出冯修在暗搓搓拱火,道:“姑母自然有自己的安排。”

  冯修道:“什么安排,冯夙他凭什么,除非——”冯修神神秘秘凑近冯诞耳边,压低声音传播他听来的闲言碎语,“冯夙真是姑母的私生子……”

  “阿修慎言。”冯诞连忙用手捂住冯修的嘴,不让他继续说下去。

  冯修不耐烦拨开冯诞的手,“哼”了一声,自讨没趣,懒得多说,干脆双眼一闭,靠着车厢养神起来。

  世界随之安静下来,只剩车外寒风呼啸刮过与车轮辗转碾过的声响。

  冯诞无奈看着装睡的冯修,知晓后者听起来像是替冯诞鸣不平,实则在为自己不甘心。冯修心浮气躁,平日喜欢争强好胜与人比较,不安分的性格惹了几次麻烦。母亲去世前,交代他照顾好胞弟,他这些年深感弟弟难养,常常犯愁,念及此前的几次不愉快,他觉得头就像外面车轮碾过的路一样嗡嗡作响,揉揉太阳穴,心想或许应该好好向陛下讨教,陛下的弟弟们都很听话,不像他的兄长之路,实在道阻且长。

 

  【三】

 

  昌黎王府距离皇宫的路途不远,但冯氏三兄弟自被冯太后引进宫教养后,归宅的次数屈指可数。这次过年,冯太后也只让冯诞冯修回了家,而冯夙则仍旧留在宫内陪她。

  昌黎王冯熙已有一段时间未见两个儿子,到底是亲生的,看二人又长高了一些,非常高兴,一边一个牵着进了门,吩咐府上其他人来见世子与郎君。

  不出所料,冯府中又添了几位年轻貌美的姨母与新出生的幼弟幼妹,面对众人的献媚讨好,冯修态度冷淡,敷衍了事,一旁的冯诞则保持笑脸盈盈,心中暗暗记下新听到的名字。

  长乐冯氏自燕国覆灭,各枝飘零,近世又遭逢变故,家门败落,直到冯太后掌权之后,才重新寻回自己的一兄一姊。此后短短十余载间,冯熙仅凭一己之力,便使人丁稀薄的冯氏开枝散叶,再度兴旺,除夕宴上,冯氏一大家子男女老幼齐聚一堂,场面相当热闹。

  冯诞还在心中对应每个名字与每张脸,没留神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撞进他怀里,就近捡起案上的果子送至他嘴边,奶声奶气道:

  “大兄吃。”

  冯诞把小女孩抱到膝上,一边嚼果子一边回忆,这应该是排行第四的妹妹。

  “大兄回来几天?”

  “明日便要回宫了。”

  “四娘舍不得大兄,能随大兄一起去吗?”

  一旁的冯修嗤鼻,凉飕飕开口:“想得倒美。”

  小女孩怏怏低头,沮丧道:“二兄不喜欢四娘。”

  冯诞看冯修一眼,刮刮妹妹的鼻梁,笑着哄:“别理他,大兄喜欢。”

  冯四娘转悲为喜,小脸圆圆仰起,拽着冯诞的衣袖问:“那大兄带四娘吗?”

  “四娘太小,大兄照顾不好,不能带。”冯诞摇头。

  冯四娘再度垂头丧气,嘟囔道:“我会长大的……”

  冯诞软语安慰了几句,四娘生母怕她打扰到冯诞,过来将粘人兮兮的女儿抱走。

  众人为家主冯熙献酒上寿后,宴会正式开始。笙歌乐舞,辞旧迎新,所有人一片欢声笑语,享受这场欢愉佳宴。

  冯修却越发闷闷不乐,从始至终挂着一张脸,不像是在过年,反倒像来奔丧。

  欢宴上出现一张格格不入的奔丧脸实在惹眼,冯熙心中颇为不满,放下酒杯问:“阿修怎么了?”

  冯修用手背抹抹眼角,直言不讳:“我想阿母了。”

  此言一出,如同一瓢不合时宜的冷雨,浇得原本叽叽喳喳的众人一时之间皆失去话头,言笑晏晏的氛围忽然变得有些凝滞诡异。

  冯熙愈发不悦,责备道:“好端端的日子,想你母亲做什么。”

  冯修冷笑:“为何不能想?今日冯氏家宴,阿母不是冯家的人了?”

  冯熙刚要发作,被侍坐一旁的侧室常氏按下。冯诞冯修的生母博陵长公主薨逝后,由常氏代为管理后宅,如今算是冯家半个女主人。她为冯熙布完菜,走到冯诞案前斟满一杯酒,举起道:“为世子寿。”

  冯诞不好下她的脸,起身承了她的情,回祝道:“为姨母寿。”

  常氏微微一笑,又走到冯修案前,照样斟满一杯酒,道:“为郎君寿。”

  而冯修似乎没有听见一般,自顾自夹菜。

  常氏略带尴尬地重复一遍,冯诞悄悄用胳膊肘捅了捅冯修,后者依然不为所动。

  位于主座的冯熙见状,压抑怒气道:“阿修,为何不回敬姨母。”

  冯修这才勉为其难抬起眼皮,瞥一眼案前站立的女人,漠然道:“什么姨母,我只知我姨母姓拓跋,皆称呼公主,不知有姓常的。”

  “什么话!”冯熙拍案训斥,“你再说一遍!”

  冯修咬着牙,一字一顿:“我姨母只姓拓跋,不、姓、常。”

  饶是常氏极力伪装,此时的脸色也相当难看。冯熙气得不轻,不给常氏面子事小,触犯他身为一家之主的威严事大,冯修这般两次三番唱反调,打的分明是他的脸,不把他这个当爹的放在眼里。

  眼见冯熙摔杯而起,就要过来教训冯修,冯诞抢先一步拦在冯熙面前,两边打圆场:“阿父冷静,大过年的生气不吉利,阿修年纪小不懂事,您别怪他。阿修也别任性了,少说几句……”

  冯修闻言更加逆反,索性把碗筷一摔,骂道:“冯诞你别装了,这样不累吗?在外面装好人,在家里还要装,明明我才是你唯一的亲弟弟,却总是帮着外人,在宫里帮拓跋宏,在家里帮这些费尽心思想取代阿母的女人,每次只会教训我!”

  怎么还扩大战场了?

  冯诞没想到自己会变成火上浇油,觉得头又开始隐隐作痛,试图讲道理:“我怎么帮陛下和其他人了?我们来捋捋……”

  话还没说完便被冯修抢白:

  “‘陛下’叫得可真好听啊,你以为现在巴结讨好他就能得到想要的吗?他的皇位能坐多久还不一定呢,说不定哪日就如先皇一样大行宾天,你再继续讨好下一个去吧!”

  “逆……”

  “冯修!”

  冯诞突然的厉声喝止,让在场所有人愣了一下,即使是冯熙,也没有见过冯诞现在这幅模样,前所未有的阴沉表情,让冯诞仿佛变了一个人,双目极其冷冽地盯着冯修。冯修被吼得骤然偃旗息鼓,动了动嘴唇,没有再发出声音,以前冯诞会念叨他,会规劝他,会向太后告他的状,但是从未如此当众厉声呵斥过他。而现在的冯诞,不仅呵斥他,看他的眼神也冷得可怕,让他觉得陌生,更觉得心虚,越想越委屈,不禁红了眼眶,喃喃道:

  “你这么对我……你忘记阿母的话了……”哽咽之后,泪水控制不住滑落。

  意识到自己好像凶过头了,冯诞神色柔和下来,试图去拉冯修的手臂安抚,红着眼的冯修用力一把将他推开,转身夺门而出。

  被推得险些摔倒的冯诞呆立在原地,内心的苦涩一点点弥漫开来。

  阿母逝世前为何单独叮嘱他照顾好弟弟,姑母为何把他们一起接进了宫,他都明白,阿母不在了,无法再庇护他们,阿父会有更多的妾室和子女,他们就是世间最亲近的人,要互相照拂。他如何不理解冯修今日的心情,他并非帮着阿父责备冯修,但方才冯修那些口无遮拦的话,实在太过大逆不道,令人胆战心惊,必须阻止他继续说下去。

  好好的一场除夕宴闹得满地鸡毛散场。终于回过神来的冯熙环顾一遍四周,想起刚刚自己的主场好像被冯诞给抢走了,冯诞的性格随公主比较多,平日里对谁都是保持距离的客客气气,鲜少表现出什么大的情绪起伏,头一回见他这副模样,冯熙觉得……也挺稀奇的。

  冯熙拍拍一向懂事的长子后背,示意他并没有做错。冯诞如往常朝父亲笑笑,眼中盛过的其他情绪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,恍若只是一场须臾的幻觉。

 

  【四】

 

  翌日一早,冯修没有等冯诞,自己先回宫了。

  冯诞知道冯修还在生气。昨夜他站在冯修房外,听冯修对着母亲的画像哭了许久,边哭边告了一圈所有人的状,尤其是他这个不称职的没良心的欺负弟弟的兄长的,他犹豫了很长时间,正打算举手敲门的时候,冯修房内的灯熄灭了,便没有出声打扰。

  今早起来,便觉得昨夜吹多了风的头昏昏沉沉,一路浑浑噩噩从冯家回到平城宫,又失魂落魄走到前庭,恰好碰见拓跋宏的五弟与季弟——拓跋勰与拓跋详,与宫人们聚在一起爆竹。

  “西荒中有兽如虎,名曰山臊。其音自叫。人尝以竹著火中爆烞,而山臊皆惊惮。犯之令人寒热。”

  拓跋宏曾与他讲述《神异经》中这段爆竹的起源,后来演变为汉人约定俗成的元日仪式,连带影响了其他族群的习惯。习俗有习俗的道理,阵阵“哔剥”声中,冯诞觉得心中的烦闷也跟着炸开一点,灵台随之清明了几寸,于是饶有兴致地参与其中。

  拾起几段干燥的大竹子,全部投入熊熊燃烧的烈火中,刚准备捂住耳朵,“喵呜”一声传来,紧跟着一只猫从天而降,他忙不迭伸手接住,没有了多余的手,只能在火焰露出森森獠牙咬破竹子的瞬间,下意识闭上了眼睛,看不到便是听不到。

  忽然,身后有一双温热的手掌替他捂上了耳朵,帮他阻隔了爆竹的大部分声响,只剩一小部分轻柔叩击耳膜,听起来宛若竹子与火焰婉转相和的欢歌。

  冯诞睁开眼睛,回过头,对上一双熟悉的眼睛,眸底幽深,果然是拓跋宏。

  爆裂的声响结束后,拓跋宏松开手,用指腹感受了一下冯诞的耳尖,觉得实在冰凉。又见他穿得单薄,不由微微蹙眉,掸去冯诞发丝沾染的竹灰,将自己身上的毛领披风解下,覆到对方身上,系好系带。

  面对面的冯诞被拓跋宏“有一种冷叫我觉得你冷”的霸道模样逗笑,却之不恭下,只得领了这份好意。

  五岁的拓跋详拉着八岁的拓跋勰从对面跑过来,笑嘻嘻拜年:“皇兄、表叔新年好。”

  “阿勰阿详新年好。”

  冯诞把猫放下地,摸摸两个漂亮小皇子的脸,心想还是年龄小的比较讨人喜欢,冯修越大越不可爱了。然后拿出两个红绸包着的小礼物送给他们,道:“表叔的心意。”

  两个小少年接过道谢,欢喜跑开。

  拓跋宏在冯诞耳边小声提醒:“表叔,我的呢?”

  冯诞故作惊讶:“陛下几岁啊?”

  拓跋宏自然并未真心讨要礼物,只是喜欢这些逗弄冯诞的小伎俩,于是厚颜无耻道:“几岁都是表叔的晚辈。”

  冯诞“噗嗤”笑出声,点点头:“有些道理。”说罢也将一个红绸包着的小物件放到拓跋宏掌心,一本正经,“表叔的心意,阿宏岁岁平安。”

  拓跋宏没想到真能讨到,好奇地揭开层层红绸,一枚形制古朴的钱币映入眼帘,一面刻着“千秋万岁”,另一面刻着“太平长安”。有魏以来,钱货无所周流,甚是少见,且从制式看,这枚古钱并不是用于流通的普通货币,而是一枚辟邪祈福的压胜钱。

  冯修口无遮拦,冯诞听者有心,事后回想当时那份胆战心惊,也包含对拓跋宏的忧心不安。冯修吐的虽为恶言,却是拓跋宏艰难处境的真实写照,纵使贵为万人之上的天子,依然在宫城中朝不保夕地生活,动辄得咎如履薄冰,稍有不慎便可能摔得粉身碎骨。

  而造就这种处境的人,是他的亲姑母,权力之争最为残酷,他不愿意看到任何一个人受伤害,却又无力消除他们之间深筑的隔阂与猜忌,只能尽力周旋其间,缓和他们的关系,希望为拓跋宏谋求一份平安。

  “幼时睡不好,总是哭闹,阿母便去寺里求了这枚保平安的汉代压胜钱,放在我枕下,说来奇怪,从此真能好好睡觉了。希望它也能让陛下好好吃饭,好好睡觉,无病无灾,长命百岁。”

  “嗯。”拓跋宏将压胜钱重新包裹好,握在手中,看着冯诞笑,“有你陪我吃陪我睡,自然好,一起无病无灾,长命百岁。”

  今日朝省完冯太后,他寻思冯诞也该回来了,便顺路到宫门口来看看。冯诞早前捡的那只野猫倒是跑得比他还快,直接飞檐走壁,从高耸的宫墙上抄近道,三步一跃,最后成功凭借体型优势跳进了冯诞怀里。

  他原本疑心昌黎王府与平城宫的距离比自己以为的要远,才让冯诞如此行道迟迟,接近午时了还不见人影。见到人后才明白原来不是没回来,而是到了此处,被一堆爆竹绊住了脚步。冯诞对他“早点回来”的交代,似乎不甚上心啊。

  这一点小小的吃味,很快被冯诞一枚小小的压胜钱,驱散至九霄云外,满心只剩愉悦。地上的黑猫不时蹭蹭冯诞的脚,茫茫白雪上圆乎乎的一团乌黑,看起来像颗芝麻掉进了酪浆里,不时“喵喵”叫着,落入耳中犹如撒娇,请主人再抱一抱。拓跋宏用脚将它拨开,觉得在外面待久了风又大了些,便仔细拢了拢冯诞的披风,问道:“还想继续爆竹吗?”

  冯诞摇摇头。

  拓跋宏拉起他的手:“那回去了。”

  冯诞点点头。

  拓跋宏牵着冯诞一步步向前走,冯诞看着拓跋宏的侧脸,自入宫后他们朝夕相伴,将对方的一点一滴全部装进了眼睛。拓跋宏这几年长高了很多,侧脸的棱角越发分明,属于少年的青涩逐渐取代了稚气,冯诞知道自己也一样,他的个子从前就比拓跋宏低,但两人站在一起的时候,肩膀的位置却始终差不多,他也在长高,他们都在对方眼睛里长大。

  踏着熟悉无比的宫道,看着熟悉无比的人,冯诞心里忽然萌生出一个大逆不道的想法,比起已经没有博陵长公主的昌黎王府,他觉得平城宫更像他的家,拓跋宏……更像他的家人。

 

  【五】

 

  毕竟是辞旧迎新的好日子,自天家至百姓家,都图个齐聚一堂的热闹。冯太后喜欢孩子,便在太和殿中设元日宴,邀请宫中小辈们同去,唯独冯修称病告假,没有出现。冯诞看着身侧空出来的座位,觉得心里也空落落的,不知不觉多饮了几杯,结果愁绪没有被浇走,反倒把人给浇得更晕沉沉了。

  散席后,拓跋宏亲自扶着喝得深一脚浅一脚的冯诞回了寝殿,屏退左右近侍,把摇摇晃晃的人小心翼翼放至榻上,摆正姿势,安稳坐好。接着起身去倒水,就一个转身的工夫,便听后面传来“哗啦”一声,再回头冯诞已然从榻上坐到了地上,正背靠榻沿,四顾茫然,似乎也没明白自己是如何滑溜下来的。

  拓跋宏倒好水,回到冯诞身前蹲下喂他,才喝了几口,又呛得咳起来,拓跋宏给他拍着背,看见他双眸氤氲起迷蒙不清的雾霭,眼尾则逡巡流连着泫然欲泣的绯红,酿在脸上的醇醉大抵会沿着交接的视线饮下,拓跋宏就这么静静注视了一会儿,也觉得有些醉了。

  酒量差,还喝这么多,拓跋宏不知怎么说他好。

  冯诞努力晃晃脑袋,醉眼朦胧打量眼前的拓跋宏,道:“陛下?”

  拓跋宏轻轻摇头,道:“不对。”

  冯诞愣住,仔细想了一会儿,问道:“阿宏?”

  而拓跋宏仍旧摇头。

  冯诞愈发犯难了,再三思索后,试探道:“侄……鹅?”

  醉酒使得冯诞舌尖发麻,不大听使唤,说话的发音带些含混不清,听起来黏黏糊糊。

  拓跋宏不觉失笑,逗他:“叫阿兄。”

  冯诞歪着头看他,犹豫后用手戳了戳眼前这张脸,疑惑不解道:“阿兄?”

  这一声叫得拓跋宏心情格外之好,顺手整理了冯诞散落脸侧的头发,谆谆善诱:“再喊一声。”

  一回生二回熟,有了经验后,冯诞叫得更为顺口:“阿兄。”

  拓跋宏听得心满意足,从腰间解下随身多年的短刀,将冯诞的手掌摊开,郑重其事放了上去,道:“新年礼物,阿兄的心意。”

  尚处醉中的冯诞暂时无法领悟这份礼物的贵重含义,他来回抚摸着短刀,依稀辨认出上面刻的两个小字——“长乐”。

  “愿诞岁岁长乐。”

  拓跋宏回应白天冯诞给他的祝福。

  无论是当面称呼还是对他人提及,他都喜欢唤冯诞单名,他不知晓后世翻译史书时,会因为他的习惯而误以为冯诞与他同姓,他只是喜欢将这个字不加修饰盘桓于唇齿的感觉,如同他与冯诞的亲密无间,每次在跃出舌尖后,第一时间被冯诞听见。

  现在的冯诞没有如平时那样回应他。今日他看出冯诞有心事,由着他多贪了几杯,却希望下不为例,这般闷闷不乐的神情,永远不要再出现在冯诞脸上。

  冯诞低头愣愣看着“长乐”两个字,一言不发,蓦地,一滴眼泪落了下来,打在拓跋宏手背,如同烫人的火星,将他灼了一下。

  拓跋宏心内一悸,刚想询问怎么了,便听冯诞闷声道:“我想阿母了。”

  第二滴、第三滴眼泪也随之落了下来。

  其实他多羡慕冯修可以毫无顾忌将对母亲的思念宣之于口,而他要做一个乖巧懂事的好长子,一个以身作则的好长兄,只能将所有思念深藏在心底,不可以任性妄为,不可以让父亲难堪。

  可是他真的很想很想。

  拓跋宏帮他擦了一会儿眼泪,见眼泪犹如断线珠子般越擦越多,干脆将人拥入怀中,让他好好哭个痛快。冯诞装满事的心房终于被破开一道口子,这两日压抑的难受与思念寻到了出处,争先恐后化作泪水宣泄流淌出来,浸湿了拓跋宏的肩头。

  拓跋宏自小便知道,哭具有各式各样的作用,真心也好,假意也罢,会哭是身为帝王的必修课,哭起来还要把真心变成假意,把假意变成真心,令人捉摸不透又心悦诚服,对此他早已轻车熟路。但冯诞是不爱哭的,冯诞的眼泪从来不迷惑人,都是自心而发,只表达他真实的喜怒哀乐。

  拓跋宏想起两人第一次同席那晚,冯诞睡着后一头钻进了他的怀里,他惊得手足无措,却又首次真真切切感受到,属于这宫中、这世间的温暖,这份温暖下是他可以握住的真心,来自于他现在怀中的冯诞。

  后来同席坐卧变成习以为常,他曾用这件事打趣过冯诞。冯诞听完眨眨眼睛,道自己次日醒来时发现了,吓得不轻,生怕被治个大不敬之罪,于是继续装睡,伺机悄悄滚走了,倘若问到只当无事发生,反正咬死不认。

  拓跋宏托腮审视冯诞,道,那你现在倒认了。

  冯诞应道,罪多不压身,现在也没法抵赖了。

  除此之外,自此之后,冯诞再也没有骗过他。

  灯火幽微间,一个少年静静抱着另一个哭泣的少年,什么也没有说。窗外长夜未明,空寂的寝殿中,唯有明灭摇晃的烛光,洒了他们一身,映出墙上两个相依相偎的影子。

 

  【六】

 

  第二日天还未破晓,冯诞率先醒来,先看见了拓跋宏还在熟睡的脸,然后看见了自己手中的短刀。

  冯诞惊讶地睁圆了眼睛,依稀记起昨夜拓跋宏送了他一样东西,而自己只顾着哭了半宿,一直哭到精疲力竭昏昏睡去。

  这把短刀他不仅认识,甚至可以说熟悉。它的年龄比他们两个人加起来还要长,但鞘上镶嵌的宝石依然夺目,鞘内的刀锋兀自削铁断金,本是先皇爱物,后作为奖励赠予秋狩夺魁的拓跋宏。

  万乘之尊,含生所仰,处则深宫广厦,行则万骑千乘,不可以身涉险,不可将安危付于他人之手。是故凡面见至尊者,皆不可佩带刀剑,前朝剑履上殿,是极少数大臣才可以获得的殊荣,天子卧内赠刀,更是闻所未闻。拓跋宏交到冯诞手上的,不仅是一把带着父亲期许的短刀,还有自己毫无保留的绝对信任。

  刀柄的“长乐”两个字是新刻上去的。

  ——愿诞岁岁长乐。

  昨夜听过的话随复苏的记忆逐渐清晰,冯诞感觉这几个字在空旷的心底燃烧,直至如烧红的铁烙下印记,烫得眼泪险些卷土重来。

  感受到动静,拓跋宏微微睁眼,借着熹微的晨光观察了一会儿冯诞,没有寻出异样,复又闭上眼睛,因甫醒而带着沉沉的鼻音问:

  “还想哭吗?”

  “不想哭了。”

  “还难受吗?”

  “不难受了。”

  拓跋宏终于安心地点点头,没有继续追问到底发生了什么。短暂的静默之后,冯诞主动将这两天自己所经历的事情,一五一十讲给了拓跋宏听。

  拓跋宏没想到冯诞这个年过得如此不顺利,一边听一边皱眉,对冯修本就不算好的印象又扣了几分,最后叹气道:

  “以后冯修不听话,我帮你打他。”

  冯诞被这道乐于助人的“圣谕”逗笑。他以为拓跋宏一时戏言,殊不知冯修从今往后的艰辛生活,就在大年初二的早上,被这么草率定下了。

  一缕一缕的晨光接连不断跃入殿内,细细照亮每一寸晦暗的角落,也将枕边人脸上残余的黑夜温柔拭去,露出了明朗如昔的眉眼,日居月诸,朝朝暮暮,这是新一天的相见。

  冯诞握紧短刀,贴在心口的位置,仿佛许下一个承诺。

  “陛下,我会长乐,你也要长安。”

  “好。”

  冯诞用小指勾住拓跋宏的小指:

  “长安长乐。”

  拓跋宏反手轻轻握住冯诞的手:

  “永矢弗谖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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何必御霞乘云而追日月,穷极天地,始为超远哉